雷抒雁以一个诗人的方式离开尘世。在生命最后的时刻，妻子在病床边握住他的手，唱了他的家乡民歌《赶牲灵》：“你若是我的哥哥哟，你就招一招手。”71岁的雷抒雁对着妻子招了招手，然后平静离去。

这是2013年2月13日深夜，协和医院北楼4层24病床。夜空中，癸巳年正月初五的焰火刚刚散开，像一场诗意的送别。

因为他的离世，雷抒雁再一次回到了舆论中心。他和许多健在的老一辈作家一样，从老时代的潮头来到新时代的边缘，一边为这个时代创作着，一边被这个时代遗忘着。不少年轻网友在各大网站一夜间推出的纪念专题后留言说，看了新闻，他们才第一次读到他的诗。

这个1942年出生的陕西汉子一生性情爽利。20岁考入西北大学中文系，30岁成为《解放军文艺》诗歌编辑，他的诗人气弥散在生活的方方面面，在朋友白烨的评价里，他干脆“活成了一首诗”。

2007年，参加青海湖国际诗歌节，有电视记者问他，提到西北您首先想到的是什么？

“诗。”

记者有些诧异，反问一句：“首先想到的是诗？”



他微微皱眉，打断对方提问―“当然应该是诗！”说着，半握住的拳头向下一挥。

《解放军文艺》的同事、中国诗歌学会副会长程步涛回忆，1979年，一天早上，雷抒雁冲进办公室，急切地要给大家读一首诗。诗用带着陕西口音的普通话读完，读的人呆立原地，一动不动。听的人也是。沉默持续了很久。

这就是长诗《小草在歌唱》，记录了烈士张志新因为说真话而惨遭杀害的故事。这是一首反思“文革”的诗作，一经发表，报纸、广播转载不计其数，大学校园中，学生们争相朗诵。在一次诗歌朗诵会上，朗诵者瞿弦和出出进进谢幕6次，全场起立长时间鼓掌。唯一坐在座位上的是雷抒雁，他双手捂住脸，眼泪从指缝中流了出来。

我们有八亿人民/我们有三千万党员/七尺汉子，伟岸得像松林一样/可是，当风暴袭来的时候/却是她，冲在前边……不是有宪法么？/民主，有明文规定的保障。同为诗人的朋友王久辛一边背诵，一边向《人物》记者强调，“这首诗的贵重在于对政治体制真空的追问，而且，这个追问至今没有回答”。

同样在那场“文革”里，雷抒雁也写过不少激情洋溢的颂诗，这也许多少解释了他得知张志新之*真相时的极度震动。他用“大梦初醒”形容自己的感受，并不吝在诗中以自己的懦弱衬托先行者的勇敢：我曾惆怅/专制下，吓破过胆子/风暴里，迷失过方向！（《小草在歌唱》，1979）

这首带着强烈批判性与勇气的诗歌为雷抒雁带来了极高声誉。学生杨海蒂回忆，上世纪80年代，只需要在信封上写“雷抒雁”三个字，就能准确邮送到他手中。这些信中的两封分别来自还在牢中的作家铁马和刚出狱的胡风，后者读了又读，“发现一首好诗，常常很不容易”。而直到2006年，时隔15年之后，北大学生在年度朗诵比赛中，仍凭这首诗赢得最热烈的掌声和最高奖项。

评论家给他戴上一顶又一顶高帽，他却不买账。2009年，母校西北大学为他召开个人诗歌研讨会，他气呼呼地打断发言者：“刚才大家用了天才、伟大、杰出等词来形容我，以后，请你们在我听不见的时候说，我不爱听。”

一次国务委员、省部级领导、武警政委都坐在台上的诗歌研讨会中，他干脆扔掉写好的发言稿，拿着麦克风要求领导们从主席台上下来。“我们是在研讨诗歌，不是领导布置工作。弄这个主席台是什么意思？非要弄的话，最该坐到主席台的是台下80多岁的屠岸先生，他对诗歌的贡献在所有人之上。我们诗歌界不要搞权力崇拜！”

说完以后，中场休息，工作人员马上把主席台撤了，桌椅搬下来，大家围坐成一圈。

朋友们知道他说起“不”来不分场合，常常委婉提醒。他不以为意，索性将书房命名为“三不堂”―不害人、不媚人、不怕人。雷抒雁说过，在这个世界上谁都可以表现出粗俗无礼，只有诗人不可以。因为这样败坏了诗人自己的声誉。

30年来，他诗作等身，出版了近20部诗集和10多部散文随笔。最近一次倒在病榻上后，出版社将正在编校的九卷本《雷抒雁文集》赶印出来，如今，还没和读者见面的文集，摆放在家中他的灵位前。



众多纪念文章对这个诗人的性格描述高度一致：坦率、正直，以及“轴”，许多人使用这些词的时候，还会在前面加上“极其”。被问到这种性格是否让他树敌，朋友王久辛苦笑着回答《人物》记者，“我手头就有好几封骂他的信”。临终前几天，他为有可能接替自己任中国诗歌学会会长的韩作荣定下规矩：“不允许任何人以学会名义为自己谋利。”韩作荣点头应允，他才终于安心。

王久辛说，雷抒雁得病后给他讲过一个梦，梦里他在拉车，好不容易拉到坡顶上，刚准备坐在车上歇一口气的时候，车忽然往后滑，刹不住，高速向深渊滑去。

他在大汗中惊醒，觉得“这就是人生，这就是我*过一次了”。



对这场一生之中最郑重的告别，以诗为生的雷抒雁早已备好诗行。它们读起来并不是特别悲伤：

其实，那天太阳并没落/只是时近黄昏/众鸟归林，翅背上/驮着亮晃晃一片金黄。 而不久后的葬礼上，一位不具名的读者默默与他和诗，别在花圈上。

今天/我们送一位诗人/去天堂写诗/那里有/李白、杜甫和苏轼。

小草在歌唱（节选）

我们有八亿人民，

我们有三千万党员，

七尺汉子，

伟岸得象松林一样，

可是，当风暴袭来的时候，

却是她，冲在前边，

挺起柔嫩的肩膀，

肩起民族大厦的栋梁！

我曾满足于―

月初，把党费准时交到小组长的手上；

我曾满足于―

党日，在小组会上滔滔不绝地汇报思想！

我曾苦恼，

我曾惆怅，

专制下，吓破过胆子，

风暴里，迷失过方向！

本文来自《人物》2013年3月。

　　゛ʚ．挚难归　季遇๓ 2018-09-28 21:14:22