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图】 独行侠。——君子童
钟毓是在很多年后才明白,原来大人说的很多话都是对的。比如吃饭时不要喝水,比如要好好学习,比如不要跟别人吵架。
因为喝了水之后冲淡的胃酸不足够杀*食物中的残留细菌;因为只有懂得在相应的时间做适合的事情的人,才不容易丢失目标;因为生气时口不择言说出的话,不是事后一句“对不起”就能够弥补。
2014年的冬天,春城的气温是零度。钟毓刚刚冲完一个温水澡,冷成一团滚在床上。寝室里的人在围成一起讨论期末考的重点,她充耳不闻,披上毯子打开电脑,戴上耳机。
右下角的企鹅毫无预警地响起,点开,是八百年才亮一次头像的钟灵。
熟悉的淡紫色字体,钟毓曾经嘲笑过这种恶心的颜色跟她糙汉子的外表一点也不符。
平淡的陈述句:“什么时候回来。”
钟毓回复:“下星期。”
“我来接你?”
钟毓犹豫了一下:“……再说吧。”
“那我先去忙了。”
“嗯,再见。”
隔着电脑聊天是一件很好的事情,至少不用很费力地调整表情,几句无关紧要的对话之后,就再也找不到话题,匆匆关闭对话框,关掉那无话可说的尴尬。
钟毓上网订了星期五的火车票,看了眼屏幕右下角的时间,关了电脑,拉开被子睡觉。
许是近来发生了太多的事情,躺下没多久睡意便袭来。耳边叽叽喳喳的声音还没停,头顶上的日光灯刺得她很不安……可钟毓还是抑制不住地跌入了繁琐亢长的梦境。
【关于火烧云和芭蕉叶的夏天】
即使是在梦里,回忆自己的成长也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,就算是特别优秀的人,在被时间冲刷过的年岁中,如同砂砾一边沉淀在记忆里挥之不去的,除去那些熠熠生辉的闪光点,也会有不堪回首的**往事。
何况她们都只是一介凡夫俗子。
钟毓的童年充斥着夏天的影子。
在钟家的堂屋,最显眼的家具是一个老旧的组合柜,据说是小姨结婚那年买的,组合柜的最上面嵌着一个挂钟,指针又尖又长。那时钟灵刚上二年级,老师教看挂钟上的时间,钟灵怎么也学不会看,于是爷爷闲暇时就抱着钟灵,一边抽着呛人的旱烟,一边教她数挂钟上的小格子。
自记事起,钟毓永远睡得比钟灵早。钟灵坐在电视前目光钉在花花绿绿的图像上不肯离开,钟毓就闭着眼睛躺在床上,努力地侧着耳朵听,猜测电视里放的内容。
床很宽,狭小的房间三分之二的面积都被床占了,可钟毓躺着一动也不敢动。头顶上那盏昏黄的灯泡晃悠悠地照在她脸上,眼皮也就变成了昏黄的颜色。旁边是钟灵的小床,孤零零的被挤在大床的边上,被子叠得整整齐齐。
灰白的墙壁剥落,露出土黄色的凝固的泥,手指一抠,疏松的粉末簌簌落下,墙面上出现一个浅浅的小坑。
每一个小坑,都是钟毓忐忑失眠的产物。
钟毓的食指紧张地在其中一个小坑里抠挖着,眼睛闭得紧紧的,心里猜测着今晚妈妈要哭多久才会睡。
妈妈的手里攥着一个透明塑料包裹着的东西,眼泪一滴滴打在塑料上,发出清脆的响声,许久之后,用袖子缓缓地拭去。
钟毓曾偷偷翻开看过,里面包着一撮乌黑的头发,和一张泛黄的黑白照片。
照片上的妈妈穿着深色的旗袍,露出一截小腿,脖子上戴着的珍珠项链,长发垂至胸前,右手挎着一个男人,笑靥如花。男人穿着简单的白衬衫和黑色长裤,粗粗的眉毛,下巴上有一圈胡茬,笑起来从鼻梁到嘴角两边有两道深深的纹路,下巴有些尖,看起来跟妈妈很般配。
只看了一眼,钟毓就确定了男人的身份。
后来那张照片上的人,印在了钟毓的脑海里很多年,在她的记忆中形成了一道不可磨灭的,被打上“父亲”这个标签的印记。
她太熟悉照片上那张脸了,逢年过节到亲戚家,钟毓只要朝那些长辈甜甜地笑,就会收到很多很多压岁钱,塞得她衣服的小包鼓鼓的,大人总是爱怜地捏捏她的脸,嘴里感叹到:“长得跟她爸爸真像,可惜了……”
钟毓对着镜子咧开嘴,从小小的鼻翼到嘴角两边,像两道小沟似的,盛满了笑意。
直到上小学前夕,奶奶和妈妈大吵一架,确切地说,是奶奶单方面的宣战。从奶奶气势汹汹的骂声中,钟毓第一次在家里听到关于父亲的只字片语。
钟灵大钟毓四岁,明天开学就该上四年级了。她趴在堂屋里的八仙桌上写作业,钟毓蹲在一旁羡慕地看。
院子里响起巨大的声响时,钟灵正把着钟毓的小手教她写“1”字。她俩都被突如其来的响声吓了一大跳,握着铅笔的两只手同时一抖,那个“1”字就在钟灵的小楷本上拖了长长的一条尾巴。
奶奶的眼睛里迸射出针一样的怨毒直直刺向妈妈,手掐着腰站在院子里,瘦骨嶙峋的身躯弯成一道弓,充满了随时能将人一箭射穿的狠厉,薄薄的嘴唇不停地开开合合,吼出来的声音震疼了钟毓的耳膜。
“你怎么还不滚!文俊*了你还赖在这里干嘛?带着两个拖油瓶赶紧给我滚!我告诉你,不要指望我会把那笔赔偿金给你!做梦去吧!”
似乎是骂得不够解恨,奶奶顺手抬起手边的凳子,猛地往墙壁上砸去,伴随着又一声巨响,凳子四分五裂,成为一堆破烂。
钟毓不可置信地看着院子里那堆碎木板,难以想象平日里总是叫嚷着没力气干活的奶奶,此刻却能爆发出如此巨大的能量。
钟灵脸色一变,倏地站起跑进房间里,将门关得紧紧的。
钟毓跪坐在堂屋的沙发上隔着玻璃看,手里还攥着那截短短的铅笔。沙发已经很旧了,好像从她出生起就放在这里,连位置都未曾移动过分毫。已看不出原来的颜色,表面的布料破了很大一个洞,露出里面黄黄的海绵,和一圈圈钢丝,挌得钟毓膝盖生疼。茶色的玻璃上布满点点黑渍,她伸手抹了一把,就看到门外围着一圈人,都伸长脖子往院子里张望。
妈妈颓然地坐在椅子上,低着头,发丝凌乱,默不作声承受着奶奶的怒火。爷爷靠着里屋的门蹲着,抱着旱烟筒,一言不发地抽着旱烟,旁边放着一个小铁盒,里面装着切得细细的烟丝,跟旧沙发里露出的海绵颜色一样。
大概是一直没人回应她的怒骂,奶奶终于停下来喘了一口气。转而看到门口围着的那圈人时,小小的眼睛陡然放出精光,脸上浮上一层奇异的潮红。瞬间为自己的独角戏找到了观众的她比之前更加兴奋了,立刻精神抖擞地重新投入下一轮怒骂,加上各种肢体动作,手舞足蹈,唾液横飞,声音高亢语速快,战斗力提升不止一倍。
钟毓的耳朵嗡嗡直响,她瞪着眼睛呆呆地看着空旷的院子里不知疲倦的人,和自家那扇窄窄的大门上趴着的许许多多脑袋。她突然从众多张挂满皱褶的脸中看到一个小小的脑袋,乌溜溜的眼睛看向院子里,她认出那是经常和她一块玩的阿宝,她心里突然涌上一股强烈的羞赧。
她缩缩头,脸庞烧得红红的,恐惧,无措,又带着委屈,眼睛里含着泪水又不敢落下来,她甚至犹豫着要不要逃到楼上爷爷奶奶住的房间里躲起来,不让人看到自己。
房间的门突然打开,钟灵猛地冲出来,朝院子里跑去。钟毓下意识地跟着站起,刚好沙发上那圈坚硬的钢丝不知何时翘起尖锐的一根,勾得她的裤子“刺啦”一声响。钟毓扭头看了一眼,再转头时,钟灵已经站在外面战火的中央了。
钟灵刚刚打开里间的门,坐在门口的爷爷抬起头看到她,惊讶地开口叫她:“阿灵……”
钟灵跑得很快,爷爷的声音就抛在了身后。刚跑到奶奶面前,还未站定,她就惊呆了。
她也看到了大门口那一张张挤在一起表情怪异的脸。
那是1999年8月的最后一天,夏末。在钟毓的印象中,夏天总是特别长,炎热的天气和散发着咸味儿的黏腻汗水,把人变得烦躁不已,奶奶脾气就愈发坏了,整天在厨房里骂骂咧咧。她每天傍晚坐在门槛上等钟灵放学回家,两人一起抱着膝盖,仰着小小的脑袋看天边的云染成醉人的颜色,钟灵就开心的指着告诉她那叫火烧云。她提前看过四年级的语文课本。
在钟灵的记忆里,夏天最特别的事就是可以看云。
她记得那天傍晚,天边也出现了火烧云,比以往他们看过的任何一次都要绚丽,大朵大朵的火焰聚在一起,重叠之后又慢慢被撕开,壮烈的颜色染红了钟灵的脸和眼。
钟家的大门是木头做的,历经多年的风吹雨打,表面已经磨得很光滑,上面摁压着一只只手,上面有着黑黑尖尖的指甲,让钟灵想起组合柜上嵌着的那个挂钟。
她紧紧咬着牙,拼命对抗着那一只只粗粗黑黑的手,她想将门合上,可她家那扇平日里稍微用力一点就晃晃悠悠嘎吱作响的木门,此刻却像一堵坚不可摧的铜墙铁壁,任凭她使尽力气也纹丝不动。
钟灵像一头被激怒的小兽,喉间发出愤怒的呜咽,整个身体**抵住木门,双手十指泛白,眼周红红的一圈,却毫不认输地瞪着门外那一张张或嘲笑或挪揄的脸。
有几个人嗤笑了几声,慢慢地散开。门外那片火红的火烧云就猝防不及地撞进了钟灵的眼睛里。
天边那片似血的晚霞让钟灵一时看呆了,手下的力气不觉减了几分,中间的木门失了平衡,猛地一下撞上了钟灵的额头,发出一声闷响。
白皙的皮肤迅速红了一片,中央肿起一个小包。钟灵闷哼了一声,却是没哭,咬着牙还是不肯退让,门外的人也没敢再往里推,就这么僵持着。
钟毓那时6岁,连数数都不会,钟灵比她高半个头,可站在那些大人面前也仿佛是轻轻一推就倒的小孩子。
钟毓的眼泪终于掉落,砸在旧旧的沙发上,晕出一朵朵灰色的小花。
看着钟灵的背影,那是钟毓生平第一次,体会到羞耻,怨恨和无奈。
直到妈妈跑过来,一把抱起钟灵小小的身体,钟灵的双手才离开那扇木门。
妈妈拍着钟灵的背哽咽着说:“别哭,别哭,让他们看吧。”
可实际上先忍不住掉泪的是妈妈,钟毓看得清清楚楚。钟灵黑幽幽的眼睛里啜着泪花,可她**咬着唇,至始至终都没让眼泪涌出来。
门外的人嘟哝了几句,终于讪讪地走了。
妈妈抱着钟灵回到房间,坐在床边,依旧不置一词,只心疼地往钟灵的额角上轻轻吹气。
第二天,钟毓被妈妈送到村里唯一的一所小学,成了一年级的学生。
“爸爸”是个很陌生的词,钟毓动动嘴唇,吐出来的发音却很僵硬。
她记得有一年,也是夏天,爷爷在田间劳作,她就躺在田埂上,仰头看着碧蓝的天空。田埂上长满绿油油的草,躺在上面就像在云间一样柔软。钟毓微微歪歪头,就看到不远处龙玉家的爸爸,正拿着小锄头教龙玉给玉米锄草。
她心里刚刚生出些艳慕来,突然脸上一凉,眼前就被一团绿色遮住了,接着爷爷乐呵呵的声音在头顶上响起:“阿毓脸嫩,这日头毒得很,仔细别给晒伤了。”
原来是爷爷摘了一片大大的芭蕉叶盖在她脸上。她躲在芭蕉叶下的笑容分外璀璨,心想,还好有爷爷。爷爷疼她,从不肯让她干一点点活。
那时钟毓三年级,钟灵去了城里念初中,一个星期回家一次。钟灵不在的时候,钟毓就不愿意一个人看火烧云了,而是跟着爷爷到田间,躺在田埂上,带一本课本,有时是作文选,还有表姐借的安徒生童话。看累了闭上眼睛睡觉,爷爷就摘一片芭蕉叶盖在她脸上。
钟灵不在的夏天,钟毓的记忆没有留白,印象中都是爷爷流着汗的被晒得黑红的脸,和仿佛能盖住整个天空的柔软的绿。
夏天没过完,钟毓升了六年级,家里发生了一件事。
妈妈给了钟灵学费,钟灵骑着单车,背着书包去学校了,可第二天放学,钟灵又骑着单车回来了。
起先大家不以为意,初中有时候是这样的,开了学报名之后,却要过一天两天才上课。可是在吃晚饭时,钟灵却突然从书包里掏出一沓钞票放在桌上,宣布她不念书了。
妈妈惊得放下碗筷,问钟灵怎么了。爷爷小声跟着劝了几句,奶奶抽空甩过来的眼刀让他立刻闭嘴了。
钟毓知道那是钟灵的学费,可奶奶的目光胶着在那叠钞票上,眼睛里散发出贪婪的光,她嘴巴里的饭就怎么也咽不下去。
钟灵就这么辍学了。
那是2004年的夏末,钟毓六年级,她刚刚学会用“借物喻人”的手法写了一篇作文,语文老师将她的作文拿去参赛,获了三等奖,奖品是一本证书,和一本厚厚的成语词典。
本应上初三的钟灵背着包离开了家。
钟毓看着她的背影,鼓鼓囊囊的包挂在钟灵削瘦的肩上,背包左下角印着的机器人图案都被挤变形了。
秋天刚刚来,夏天的余热还未尽,钟毓躺在田埂上,背刚刚学的课文《荔枝》给爷爷听。背到“白中泛青的肉蒙着一层细细的水珠,仿佛跑了多远的路,累得张着一张张汗津津的小脸“时,爷爷正好抬头看她。阳光照得爷爷脸上的汗水闪闪发亮,黑红的脸上爬着沾着泥土的皱纹,年迈的老人站在田里,发丝随风轻轻晃动,朝钟毓一脸憨厚地笑。
【成长是虽败犹荣的孤傲】
上初中时,钟毓第一次离家住校。
那天晚上,钟毓失眠了。
可是城里的学校那么好,墙壁那么坚硬,钟毓指甲刮得生疼,也无法抠出一个浅浅的坑来填装自己的梦境。
不知怎么钟毓就想起自己刚上小学那年。自从自己到学校之后,就很少能见到妈妈了。钟灵说妈妈是去“外地”打工赚钱了,钟毓追问着“外地”是哪里,钟灵就骗她,是在很远很远的地方,钟毓要一百年都见不到妈妈了。
那天半夜,钟毓是哭醒的。梦中真的如同钟灵所说,妈妈再也不会回来。钟毓在黑暗中无声地哭泣,心里充斥着巨大的恐惧和被遗弃的悲伤。那是六岁时的钟毓,所遇到的最最严重的事情,她甚至不敢开口说话,只是张大嘴巴像一尾失水的鱼,一边流泪一边喘气,淌出的眼泪鼻涕争先恐后地糊了她一脸。
直到一个月后妈妈回家,钟灵的谎言不攻自破,钟毓才结束了每天夜里如期而至的恐惧。
自那次之后钟毓就很少失眠了,可那天她侧着身躺在床上,辗转反侧却无法入眠。无意中就看到窗外的月亮,接着再也移不开眼。
那晚的月亮皎洁得不可思议,如同一弯白玉挂在墨蓝的天空,看不到一颗星星,月亮显得清冷又孤傲。钟毓睁着眼睛看了很久,乳白色的月光就落进了她的眼睛里,奇异地驱散了围绕她一整晚的惊慌和不安。
初中对钟毓来说还是很新鲜的,到处都透着焕然一新的感觉,周围的同学都是陌生的,热情的。班主任是教语文的,对钟毓不错,原因很简单,她的入学成绩在班上排第二名。
班主任将班上一个很活泼成绩却不太好的女生安排了跟她同桌,钟毓其实并不喜欢她。
话太多都还在其次,最主要的是,她特别喜欢拿钟毓的东西,又常常忘记还,钟毓脸皮薄,暗示过她几次,对方不知是真听不明白还是充*充愣,依旧我行我素。时间久了,钟毓也没办法,又不想得罪人,只得随她去。
钟毓在班上不是高调的人,不爱出风头,但胜在自小看的课外书多,作文也写的好,就显得比同龄人多了点才气。班主任常常拿着她的作文当做范文在班上念,还曾夸她名如其人,钟灵毓秀。
钟毓直到现在都很感激那位老师,人生中第一次觉得自己与众不同,是他教给的。
2008年的夏天,钟毓穿着白色的T恤拍了毕业照。照片里的她露着白白的牙,从鼻翼到嘴角两边形成浅浅的沟,笑得羞涩又美好。因为天气炎热的缘故,脸上泛着两团红晕。她站在第二排,前面是她最喜欢的老师。
波澜不惊又不至于乏味的三年过去,留给钟毓的除了知识和年龄,还有一些外表上看不出来的东西。
比如交际。比如胃病。
拍完毕业照之后,钟毓迎来了有史以来最开心的假期。
钟灵和妈妈都回来了。
妈妈带着几年里打工积攒下的钱在城里租了一间小小的铺面,做起了饮食生意,还租了一个旧居民房住。钟毓和妈妈回家收拾搬东西的时候,奶奶虎视眈眈地在一旁盯着,生怕拿多了一针一线,妈妈却丝毫不在意,脸上自始至终都挂着淡淡的愉悦。
离开的时候,奶奶在院子里阴阳怪气地说着风凉话,爷爷蹲在堂屋门口,手里抱着旱烟筒,默默地抽着烟,看向钟毓的眼里带着无尽的悲凉。
钟毓鼻子一酸,眼眶迅速地红了。她提着手里的大包小包,最后回头看了一眼。
笨重的木门,剥落的墙壁,蹲着抽旱烟的爷爷,最后交织成钟毓脑子里关于“家”的记忆。
夏天越来越热,假期里钟毓就在店里跑出跑进,满头大汗却兴致盎然,看装修工人刷墙,贴磁砖,偶尔停下来看妈妈忙着采买食材,算账。妈妈就抬起头朝她会心一笑。
妈妈的眼睛里散发着光彩,宛若新生。
钟毓想起那张黑白照片。
两个月后,铺面装修好了,就开在钟毓将要念的高中旁边。正式开张那天,钟毓刚好报名,报完名出来,小店已经被人围得水泄不通了。
钟灵一见她回来,扯着嗓子吼道:“发什么*呢,快过来帮忙!”
钟毓撇撇嘴,心里却很开心。
一天下来,虽然累得腰酸背痛,但看到抽屉里躺着的一张张纸币时,又觉得付出都是值得的。
所以在钟灵说要离开时,钟毓愣了足足三分钟才消化她说的话。
钟灵说完就依旧自顾自地扫着地,钟毓手里还拿着一把钞票,也忘记数到哪里了,脸上的表情呆呆的。
“我有朋友说有一批劳务输出,对口新加坡,我觉得还不错,就让他帮我留意了。这次就是回来办护照的。”
话分明是对着钟毓说的。妈妈的表情告诉她,她们之前已经商量过了。
钟毓没说话。
第二天早上,钟毓坐在新教室里,班主任在讲台上开班会,她托着下巴看向窗外,一排银杏树迎风而立。
钟灵第二次离开,钟毓没有送她。
她们都没有想到,此去一别,就是五年。
刚开学那几天,班里沸沸扬扬说着各种八卦,钟毓听到的最多的名字就是曾小非。
那时候她还不知道曾小非是谁,因为好奇还特地在老师点名的时候留意过,可是并没有一个叫“曾小非”的人站起来。
直到两个星期后,钟毓才见到这位传说中的主。
班主任领着曾小非进教室的时候,钟毓正拿着小单词背第二天要默写的单词。原本乱哄哄的自习课一下子安静下来,她抬头看向讲台,就见到胖嘟嘟的男生站在瘦瘦的班主任身边,留着圆圆的蘑菇头,穿着一套大红色的运动装,胸前打着一个个大大的勾。
班主任让他自我介绍,没想到看上去又*又喜庆的男生,开口发出的声音居然这么好听,如同夏日溪涧叮咚作响的泉水,汩汩流淌而过,带着扑面而来的清新之气。
原来他就是曾小非。
曾小非成了钟毓的同桌。原因还是那个,钟毓成绩好,而曾小非,怎么看都不像爱学习的人。
钟毓拿出历史课本,眼睛悄悄瞟了一眼新同桌。
曾小非目光热忱地盯着她。
钟毓被他眼睛里的绿光吓了一跳,话也说不连贯了:“你……你看我干嘛?”
曾小非猛地伸出两只胖乎乎的手,紧紧握住钟毓的左右:“兄弟,同道中人啊!”
一脸找到组织的表情,就差喜极而泣了,眼神堪比两盏白炽灯,钟毓差点被闪瞎了眼。
曾小非抬起一根食指,颤颤巍巍地指着钟毓的历史课本:“这不是我大杰伦是谁?”
钟毓呆滞地看着书上的那截手指,白白胖胖的一根,像小时候爷爷劈柴时里面爬出来的柴虫。
曾小非看钟毓嘴角抽搐了一下,以为是自己的热情吓到了新同学,讪笑着缩回手。
钟毓事后才知道,曾小非是周杰伦的铁杆粉丝。
前几天买文具的时候老板送了一个塑料书皮,钟毓就顺手包历史书了。这种带着塑料夹子的书皮很方便,上面还印着各种明星,比起小时候专门找旧报纸包出来的书要漂亮很多。
没想到曾小非会误会。
只是之后曾小非就对钟毓有些不同。
曾小非很胖,本着一个胖子的原则,他理所应当也爱吃,并且也试图帮钟毓把这个爱好培养起来,而且曾小非零食非常多,钟毓曾看到过一次他埋头从书包里找试卷的情景,他手忙脚乱地从包里掏出各种口味的糖果、巧克力、方便面、瓜子、杏仁,甚至还有一袋麻辣鱼火锅的蘸水,可就是没找到试卷的踪影。最后还是钟毓看不过去,叫他跟自己一起看,他才停止漫无尽头的翻找。
吃是他的唯二爱好,唯一是周杰伦。
上课的时候,曾小非就缩在高高的书堆后面,耳朵上挂着白色的耳机,嘴巴里哼哼唧唧跟着唱。有次钟毓烦得受不了,就轻轻推他一下,谁知他扭头便高声地问:“怎么了?”
数学老师的目光凌厉地扫过来,钟毓窘得面脸通红,曾小非还瞪着圆圆的眼睛无辜地看着她。
曾小非第一次请钟毓吃巧克力的时候,钟毓惊讶地看着手里的巧克力慢慢化开,黑乎乎流了她一手。
钟毓从未见过捏在手里就会化开的巧克力。她以往吃过的,都是逢年过节时亲戚塞给她的,用褐色的纸裹着,外面还有一层硬纸壳,剥开纸放进嘴里一咬,滑滑腻腻的小一块就黏在牙齿上。
曾小非更是惊讶,一脸的惊恐:“你怎么了?不是说饿么?难道这么一会已经饿*了?”
钟毓这才回过神来,她看着手心里的巧克力,已经化成一滩糊状,散发着黑甜的香气。曾小非抽出纸巾递给她,她接过来,机械地一下下擦着。
相处得久了,钟毓发现,其实曾小非是很好的人。
性格好,对人热情又不致让人厌烦,唱歌好听,家境又好——这些都是钟毓从别人的嘴巴里听到的。
她听到的当然不止这些,比如学校的食堂包括三家超市都是曾小非家开的,他身上那套喜庆的运动装需要她一年的生活费,曾小非用的那款白色手机买了几千块,包括上次那颗溶化在她手心里的巧克力价值三块钱,而曾小非每天至少吃十颗。
钟毓心里不知什么感觉。
她惊觉原来坐在自己旁边偶尔被自己鄙视的曾小非,身上披着被人艳慕的光环,而这些不是她用成绩就能够堆积出来的。
她一时忘了接下来要做的事,只是讷讷地站在那里。那天的阳光很刺眼,将她的窘迫照耀得无所遁形。
她想起上次曾小非过生日,邀请了全班同学去KTV唱歌。一大群同学笑笑闹闹进了那幢闪着霓虹灯的建筑,钟毓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,脚下是软软的地毯,她感觉每一步都像走在云端上。
很多年之后,钟毓上了大学,边打工边念书,赚的钱和拿的奖学金加起来足够她买一部Iphone,买一双当季的耐克板鞋。当她游刃有余地在包房里拿着话筒唱歌,当青涩的男生手里捧着心形盒子装的德芙在宿舍楼下等她,当她的脸埋进浅灰色的围巾里,嘴角牵出一朵浅浅的笑,冬日暖洋洋的阳光笼罩着她,看着男生眼睛里抑制不住流淌出来的爱意时,她还是会常常想起,曾经那个因为一颗会溶化的巧克力而惊慌不已的自己。
那是年少时与周遭格格不入的悲伤,和无处可说的孤独。
2011年的的七月,钟毓搬个板凳坐在自家小吃店门口,手里拿着大大的扇子,抬头看头顶的天空。
周围的高楼很多,钟毓的脖子仰得很酸,也没看到色彩浓重的火烧云,便兴趣缺缺地转身进了店里。
那时钟毓高中毕业,每天的任务就是等成绩放榜。
钟灵还是没回来。
【谁才能翻手为云覆手为雨】
2013年的冬天,春城落了第一场雪。
钟毓带着毛线帽,穿着羽绒服和雪地靴,慢悠悠地走在街上。路旁的咖啡店里飘出丝丝热气,钟毓看了一眼,里面的老板就热情地隔着玻璃招呼她进来坐坐。
钟毓含着笑拒绝,扭头就看到路灯下有纷纷扬扬的雪花落下,昏黄的灯光将雪花染成上一层温暖的颜色。
路灯下站着一个人,举着伞,嘴角噙着笑,巧笑嫣然地看着她。
季漫将伞分她一半,手臂自然地挽上钟毓的。钟毓板着脸没有说话,却没有拒绝她亲昵的举动。
季漫见她一声不吭,笑嘻嘻地捏了捏她的掌心:“你看,下雪了。”
钟毓面无表情。
“好啦阿毓,是我不好。”季漫停下脚步,侧过身体直直地看着钟毓的眼睛,眼睛里流转着动人的光彩:“原谅我。”
钟毓的心忽然就软了,忍不住抬起将她的围巾紧了紧,轻轻“嗯”了一声。无意中瞥见她右耳上带着一枚银色的耳钉,衬得耳朵愈发小巧玲珑。
季漫欢快地笑出声,一双眼睛弯得像新月。她突然拽起钟毓的手就往前跑,嘴里还不停地嚷着:“快跑快跑,冷*人了啊啊啊~~~~~~”
钟毓只挣扎了一秒钟,就跟上了季漫的速度。
雪花踩在脚下发出咯吱咯吱的细微响声,冷风夹着细碎的冰屑拍在脸上,钟毓的长发高高扬起。她长吸了一口气,清冷的空气进入肺中,连带着整个人都清爽了不少。
季漫在前方停下脚步,蹲在地上摞着一堆雪。钟毓不知道她在玩什么花样,不敢贸然上前。等了几分钟之后还不见她站起来,钟毓有些急了,生怕季漫冻到手,忙小跑着过去:“你干嘛呢?小心长冻疮……”
话没说完,季漫便直起身,手伸到她面前,里头躺着一个小小的雪团:“生日快乐,阿毓。”
钟毓心下一暖,嘴里却嗫嗫道:“这……这礼物也太随便了……”
季漫顿时炸毛:“心意!心意才是重点!”
雪团被季漫捏得很紧,钟毓在手里拿了一路也没化开,只是表面融了透明的一层冰,变得晶莹剔透,里面隐隐约约似乎有什么东西。
钟毓好奇,却没舍得将雪团剥开,而是找个杯子将雪团放进去,待它自己化开。
学校已经放假了,可钟毓报的一个英语培训班课还没上完,便延迟了几天。之前季漫为了陪她,也跟着报了名。
季漫便是在培训班遇见Lucas的。
她们报名的培训班是几个大学生联合创办的,上课的教室也是借的。条件简陋,时间安排不合理,老师也没经验,唯一的优势只有一个,就是便宜。
Lucas在培训班里起到的作用很大,比如调整话筒的音量,点名,打电话给没来的同学,印资料。
说白了,就是打杂的。
她俩第一天上课就迟到了,被西装革履的男生堵在教室门外,苦口婆心地训了五分钟。钟毓埋怨地瞪了季漫一眼,要不是为了等她化妆,也不至于第一天就这么丢人。
季漫却是目不转睛地看着眼前一脸正气凛然的男生,言笑晏晏道:“老师,还没请教您的名字呢。”
即使是领带打得再整齐也掩饰不住青涩的学生气。男生被季漫的笑晃花了眼,声音不自觉低了一个调:“陆……陆克*。”
季漫脸上的笑僵住了。
男生倏地反应过来,脸涨得通红,忙结结巴巴地辩解道:“不不不,是Lucas!”
钟毓、季漫:“……”
钟毓开始思考去讨回培训费的成功率有多少。
季漫跟Lucas熟络起来的速度让钟毓瞠目结舌。
总之是等她觉察出季漫的改变时,她已经跟Lucas打得火热了。所以当钟毓忍着肉疼花钱买了两张电影票,想和季漫一起去看时,季漫抱歉地看着她:“对不起阿毓,我答应跟Lucas一起去看了。”
看着季漫为难的表情,钟毓大度地笑笑说没关系。
季漫如释重负,转而开心地挑选今晚要穿的衣服。
钟毓看着玻璃杯里的雪团一点一点融化,最后变成透明的一洼水,杯底露出了一枚银色的耳钉。
钟毓将耳钉拿出来,精致的花朵状,跟季漫右耳上的那只一模一样。
抬手将耳钉戴在左耳上,冰凉的金属冻得钟毓不禁哆嗦了一下。
眼底却闪烁着细碎的光。
培训班的课程结束后,就该回家过年了。
季漫依依不舍地和Lucas道完别,转身抱着钟毓的肩轻轻道:“阿毓,记得给我带新年礼物。”
钟毓认真地点头。
春节是在妈妈的老家过的。钟毓没有见过外婆外公,只有一个舅舅。出发之前,妈妈紧锣密鼓地准备着各种礼物。近几年家里情况好转了不少,钟灵也寄了很多钱回来,电话却寥寥无几。
钟毓坐在车上,看着窗外大片大片绵延不绝的山。妈妈坐在一旁介绍着各种地名,讲着小时候的趣事,语气是掩饰不住的开心和激动。
钟毓赞叹于妈妈的记性:“妈,这么多年没回来,你都能记得这么仔细。”
妈妈微微敛了笑意,眉梢却还是抑制不住地飞扬:“这可是妈妈的家啊。”
钟毓扭过头便看到玻璃窗上的倒影。唇红齿白的姑娘,笑起来有两道浅浅的笑纹沟,眼角有颗淡淡的泪痣,乌黑的长发垂至胸前,平添了几分文静。
而旁边的另一个人,眼角已经爬上细细的皱纹,皮肤也失去了光泽和弹性,虽然也是长长的头发,却似乎已经染上了一层风霜,比较之下就显得黯淡不少。
钟毓想起小时候看过的那张黑白照片,顿时一阵心惊肉跳。
原来在成长当中,每一分不知不觉的变化,都并非理所应当,而是子女将父母身上的养分,一点一滴掠夺汲取过来的。
过完年回家,钟毓也回了一趟老家。
站在熟悉的木门前,钟毓恍惚了好久。
直到身后传来一个声音:“阿……阿毓?”语气里带着不确定,和期盼。
钟毓转过身,抿着嘴笑了:“爷爷。”
爷爷很高兴,拿出钥匙,扭了好几下才将门打开,将钟毓引进里屋。
钟毓坐在熟悉的旧沙发上,打量着这间熟悉却陌生的屋子。
时间如指间的细沙,在不知不觉间悄然逝去。等钟毓回首感叹白驹过隙时,却在这间小小的屋子里,感受到了时间的停留。
屋子里的陈设几乎跟六年前一模一样,除了多添了几只方凳,那张八仙桌的右脚多勒了几根铁线。那台电视机曾经是钟灵的最爱,组合柜上嵌着的那个挂钟还在尽职尽责地走着,玻璃窗上还是有黑色的污点,似乎未曾干净过。
爷爷的头发也已经全白了,幸而看上去身体还算硬朗。正转出转进地忙着给钟毓倒水,拿瓜子和糖果。沙发上的那圈钢丝直直地挌在钟毓屁股下,她不自在的挪了挪。
低着头倒水的爷爷突然就抬起头,似乎也意识到了那张沙发坐起来会不舒服,黝黑的脸庞居然泛起了几丝血色。他忙放下水瓶,转身端了一个小方凳进来,讷讷地说:“阿毓,要不坐这里。”
钟毓看着明显是爷爷过年才新做的小方凳,略带尴尬地笑了一下,坐过去了。
爷爷终于忙完了,坐在一旁,搓着手问道:“阿毓,现在……该工作了吧?”
钟毓尽量将语气放得熟稔:“没呢,还在念大三。”
爷爷的表情带着显而易见的惊讶:“大学?”
钟毓点点头。
“那,那得要很多钱吧?阿灵呢?”
钟毓顿了顿,“钟灵在很远的地方打工,跟我妈一起供我念书。”
“过年也不回……回来?”
“嗯。”
他本来是想说“回家”,但一想到过去的种种,怕惹钟毓不高兴,便硬生生转了字眼。
钟毓也听出来了,一时不知该说什么。
爷爷习惯性地摸向旁边的旱烟筒,拿在手中,突然想到钟毓在,又将烟筒放回了原位。
钟毓见势,忙道:“爷爷,你抽吧,我不介意的。”
爷爷摆摆手,钟毓干脆将烟筒拿过来,又从桌子底下拿出小铁盒,学着记忆里爷爷的动作,撵出几缕细细的烟丝,搓成一小团,放在烟嘴上。
熟练地划火柴,火焰舔舐上黄色的烟丝,爷爷顺势吸一口烟筒,金红的颜色瞬间扩大。呛人的烟雾升起,爷爷的脸便模糊不清了。
钟毓怔怔地发起了呆。
她刚上小学那会,是一个女老师教他们班。第一天上课女老师检查大家的学习用品时,钟毓铅笔盒里两根崭新的铅笔却让女老师不满意了,皱着眉对她说:“每天上课前要把铅笔削好。”
钟毓结结巴巴地回答:“我……我不会削铅笔……”
“让你爸爸帮你削!”
钟毓脑袋空白了一下,教室里有细微的响动,突然一个声音尖锐地划破空气:“老师,她没有爸爸!”
然后是一阵哗然。
钟毓脸涨得通红,她无措地四下看,却发现身边都是陌生的脸。没有钟灵,也没有妈妈。
女老师说了什么她没听清,满脑子都是那句尖锐的“她没有爸爸!”
放学钟毓是哭着回去的,家里只有奶奶,钟灵被留在教室打扫卫生。奶奶一见她哭,脸就拉得长长的,狠狠地瞪了她一眼。
爷爷回来后,问清了前因后果,深深地叹了口气,没说话。
第二天上课,钟毓发现,文具盒里躺着两根削好的铅笔,棕褐色的木皮整齐地包裹住黑色的铅芯。
烟丝逐渐燃尽了,蜷缩成黑色的一小团,爷爷用铁线将它拨出来,又往里填了一些新的烟丝。钟毓皱眉,说话的语气里就带上些不满:“爷爷以后可要少抽点了,对身体不好。”
爷爷闻言,忙不迭将烟丝拿出来,笑着应道:“少抽,少抽,听阿毓的。”
眼睛里竟是欣慰的水光。
钟毓吓了一跳,正要开口,便听到门被打开的声音。
奶奶扛着锄头回来了。
钟毓下意识地站起来,脸上是一闪而过的畏惧。
即使时隔多年,少不更事的孩子已长成了坚韧的模样,眉间也有了大人的影子,可从小就埋在心底的深入刀刻的痕迹,并非时间就能完全化解。
几年不见,奶奶更瘦了。脸上是被生活压迫的阴沉,颧骨高高地隆起,上面似乎只挂了一层皮,五指却紧紧地抓着锄头,皮肤皲裂,骨节粗大,是常年劳作的凭证。
看到钟毓,她明显一惊。
钟毓定了定神,稳稳地叫了一声:“奶奶。”
奶奶不屑地哼了一声,放下锄头,径自进了厨房。
再待下去也没意思,钟毓进里屋,从书包里掏出茶叶和几条烟:“爷爷,你以后实在忍不住就抽这个吧,比旱烟的害处要少些。”
钟毓背着书包离开了,边走边回头说:“我明年放假再来看你。”
爷爷站在门口,目送着她远去。
钟毓没想到,当初自己随口许下的承诺,居然一语成谶。来年的冬天,她真的要回来了。
【最终章】
钟毓在火车站排队等着检票,来来往往的人疾步穿梭着,脸上的口罩使他们看上去面无表情。
钟毓畏寒,即使是春城,在她眼里也就像一台巨大的冰箱,丝丝地释放着冷气,她呼出的白雾很快就被吞噬。传言说今年会下雪,不知道是不是真的。
不过就算是真的,自己也看不见了吧。
手机铃声急促地响起,来电显示是钟灵。钟毓不想接,铃声便自顾自地响下去。
其实钟毓本意是打算回来参加葬礼的。
火车票没有及时订到,而一个星期后,是钟灵的婚礼。
火车难得没有晚点。钟毓拖着行李箱回家,一屋子人正围着桌子热气腾腾的吃火锅。妈妈忙着给她放行李,盛饭。
钟灵站起来,朝她笑道:“回来了。”
钟毓不知道她那句“回来了”是说她还是说自己。
饭桌上很热闹,钟毓的对面坐着一个男人,长得器宇轩昂。钟毓看了看有些陌生的钟灵,又看了看男人,不得不承认,确实是很般配的一对。
大家边吃边讨论着婚礼的事宜。
到晚上跟妈妈独处的时候,钟毓终于忍不住开口问:“奶奶的……葬礼,怎么样?”
妈妈顿时噤声,过了一会才回答:“上个星期就办完了,村里的人都请来了,也算走得体面。”
“你爷爷说是跌了一跤。我回去的时候,她还直挺挺的躺在床上,好像随时能坐起来跟我吵一架……”
接下来是一声沉沉的叹息。
他们显然也没想到奶奶去世得这么突然,本来满心欢喜地筹备着钟灵的婚事,突然出了这样的事也是始料不及。
那几年妈妈是如何熬过来的,钟毓最清楚不过。现在他们能帮着料理后事,也算仁至义尽了。
第二天,钟灵早早地起来去试婚纱。本来想来叫钟毓,却见她裹着被子睡得深沉,便悄悄关上门走了。
钟毓陷入了梦魇。梦里有很多人走来走去,小学时候的同桌,初中时她最喜欢的语文老师,背着书包离开的钟灵,下雪天送她雪团的季漫,一讲话就脸红的Lucas,还有曾小非。
曾小非长高了很多,没有以前胖了,他带着耳机从钟毓面前走过,钟毓开口叫他,他回头疑惑地看了钟毓一眼,似乎没想起来是谁,又转身走了。
钟毓心里是淡淡的失落。
身旁的人来来往往,有些是陌生的,有些感觉熟悉却想不起名字的。钟毓再没开口叫谁。
最初那些自以为一辈子不会忘记的人,竟然也慢慢想不起对方的名字了。外表染上时光的从容,内心是被切割的悲伤。所有凝固的记忆,都能被无所不能的时间化开。
梦境的最后,是钟灵的婚礼。
钟毓被妈妈叫醒时还有些怔怔的回不过神。妈妈脸上带着红晕,催促她快起来帮忙。她像是听见了,又像是没听见。
她只记得,在梦里,钟灵穿着洁白的婚纱,挽着新郎的手臂走过红地毯,周身环绕着祝福的声音。而自己却在一旁焦急地跑来跑去,不停地在寻找着什么。
直到她在人群中,看到了爷爷的身影。
天气是近来难得一见的晴朗,阳光刺破灰蒙蒙的天空,温柔地洒下来。钟毓看见爷爷缓缓抬头,有水渍从他布满皱纹的脸上蜿蜒而下。
(完)/br
和谐词:sb
天蝎座♏ 2015-12-21 13:15:55