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图】 【美文欣赏】半城烟沙
半城烟沙
冷冬,江月,暗夜。
凄风,金甲,城头。
李无方静默伫立城墙上,他的脚边,是几名睡的正熟的甲士。
俯首默视。就让他们好好酣睡一夜吧。明日,真正的决战后,又有多少年轻的生命葬送在一片金沙之中?
目光所及,是一张年轻,又略带稚气和青涩的面孔,嘴角轻轻抿起,呼吸轻微均匀。心上人啊,你悄然走进他的梦中,留给他勇气,但又留下了多少牵挂?
李无方缓缓抬头,仰望夜空中暗淡的月。同一轮月下,或许有个人,也在仰首默视。他们的目光交缠着,心灵相通着——可是,距离却割断了他的目光,城楼下铠甲的摩擦声却把他的心拉回现实。
距离啊,距离啊!几万里的距离,算不上最远;地狱与天堂,算不上最远。但,城上和城下却是最远的距离。
柳鸳,她就在城下,近的似是触手可及。
但,她的背后,却是敌兵冷光闪闪的利刃。
为了国家,为了君王,为了大宋的半壁江山,为了襄阳城中千千万万淳朴善良的百姓,剑,出鞘已成必然。
但,如果这样,柳鸳就将永远离自己而去。往昔温馨美好的记忆,也将被金鼓爆鸣声击碎,化作漫空暗淡的灰烬。
战,与不战,降,与不降。若战,纵是自己斩敌百万,柳鸳香消玉殒,最爱的人离自己远去,活着又还有什么意义?若降,固然可以荣华富贵,可以与相爱的人长相厮守,就像城下忽必烈大汗说的那样。但,若是如此,千古的骂名,世人的愤恨,将使他无颜立于天地之间。
李无方拔剑,目光投向清冷的剑刃。一片寒光中,隐隐能看见,一张被金盔裹得严严实实的脸。定神细看,金盔金甲又幻成一轮天真秀丽的少女面孔,盈盈微笑着,目光清澈的能窥透她心中的天真无瑕。待得再看,却又变了,一副威严而又不失亲切的脸孔模糊映入眼帘,目光如电,填满了郑重,也载满了期待。
轻叹一声,剑刃里复又回到自己的形象,原本冷峻的脸,已被郁结填满。胸中,丹心与柔情相峙。总有一方,会在这一片黄沙中轰然倒下,没入流沙,永远远去,不留下一声道别。
星空,也在这一片沉静的对峙中,渐现鱼肚白。天,竟已亮了。
第一缕日光,袭向李无方的金甲,却被坚硬的甲片打散,反射出淡淡的余光。低头下顾,几名甲士,仍自酣酣睡着。李无方豁然转头,城下的战鼓声敲碎了他的思绪,旋即而至的是声振天地的呐喊声,刀剑出鞘的金属摩擦声。
最后的战斗,蓄势待发。
睡梦被呐喊声打破,几名甲士猛地站起,慌张的看着这一切,年轻的脸庞上写满了惊恐与慌张。李无方却淡然一笑,凝视着远方的大漠。在那里,狂风已起,黄沙被卷上天空,蔽住了原本有些光亮的苍穹,铺天盖地,顺风而下,一路上黄土飘洒。
李无方缓缓闭上双眼,又猛的睁开,目光中已是坚定似铁。所有的疑虑,都在这一刻,一扫而空!剑指敌阵,李无方吼道:
“全军,随我出城,决一*战!”
“决一*战……决一*战……”吼声在肃静的城池中回响,也回响在每一个人的耳中,心中。顿时,片刻前还满脸沉静的甲士们,霍然跃起,齐刷刷拔出武器,双眼布满愤怒的血丝。
李无方从城头刷得跃下,手起剑落,斩断了栓城门的铁索,亢声叫道:“兄弟们,与襄阳城共存亡,不成功则成仁!”
城门轰然倒塌,涌出三千甲士,城前列阵,军容肃然,虽然仅有三千人,但阵中升起的杀气,万人队也无法比拟。翻身骑上战马,李无方眺目远望。蒙古军队,已越来越近了。
对面,千米外,长枪林立,旗帜蔽空,蒙古士兵席卷而来,凶悍如群狼,雄壮如猛虎,黑压压的足有五万余人,四面八方包围过来。兵阵,如钱瑭江的怒潮,一线间的雄伟壮丽。
呐喊声道传来,震动着李无方的耳膜。纵马至阵前,蓦然回首,李无方亢声道:“兄弟们,敌人这么厉害,你们怕不怕?”不怕!不怕!不怕!”三千人齐声怒吼,声波纵横而去,卷起黄沙一片,直将蒙古军队的呐喊声打得落荒而逃。对面的军阵,因这齐声怒吼,竟稍微滞了一滞。
李无方点了点头,一股豪气从胸中涌出,抓起头上金盔,扔在地上,叫道:“兄弟们,跟我来!与蒙古鞑子决一*战!”
“杀……!”三千人冲杀而去,似不荷重压而轰然爆烈的**熔岩,又似被缰绳羁绊多年却在那一刻陡然脱缰的野马,杀气磅礴而出,直似凝成无形的气龙,咆哮着向敌阵飞旋而去。这一刻,平日畏畏缩缩的懦夫,也都变成了怒咆的狮子——一头狮子领着一群羊,个个是狮子。
李无方策马加鞭,身先士卒向敌阵杀去。敌兵见对方万众一心,本就有些胆怯,又突出一员奋不惧*的战将飞火流星的冲杀过来,便有数十人转身逃跑,难以喝止。
挨得近了,近了,箭雨瓢泼而至。李无方左手举盾,右手持缰,没有半分畏惧,箭雨下在坚固的盾上,渐渐地盾便成了刺猬;而胯下的战马,却已中了数箭,殷红的鲜血流淌下来,滴在黄沙之上,渐然消没。战马知道若在这一刻倒下,主人便会陷入重重危机之中,拼*拼命奔跑。李无方心中一酸,这战马跟了自己多年,出生入*,自己已将它当朋友一般对待,然而今天,却难免罹难了。
耳边传来柳鸢的低声:“无方……我没事,不要担心……”
李无方一痛,泪水已从脸颊滑下。“鸢儿,你没事,这只是点皮肉伤……”
柳鸢惨笑,轻声道:“是啊,无方。过几个月,伤就好了。到时候,我们就不再管这红尘琐事,一生一世……”说到最后,话音乍停。
李无方心猛地一沉,低头急看时,柳鸢却已闭上双眼,停止了呼吸。
泪水,不可抑止。“鸢儿,你说过要陪我一生一世……”李无方拔下柳鸢胸口的箭,金翎处却刻着人名:那颜烈。
李无方目光扫去,一名正弯弓搭箭的蒙古万夫长映入他眼。万夫长的背后插着一面军旗:烈。李无方嘶吼一声,向那万夫长径冲而去。一路上,身披多少枪剑创伤,李无方却不再关心。至少,柳鸢的身体,被他紧紧搂在怀中,未曾受半点伤。
万夫长一惊,扔下兵器转身便逃,却被李无方几步追上,一剑砍下半个头颅,再一剑,再一剑……李无方怒睁的双眼中染上了红墨,令人望而生畏。但谁又看到,那一片绯红的绝望,一片血雾中的悲凉?
理智,已不再属于他。再没有沙场点兵时的稳重,再没有身处城山之巅时的冷静,李无方面对那颜烈的尸体,手中的剑,狂风骤雨般的乱剁而下。剑,渐已砍得满是缺口。那颜烈的遗骸,已化作了一地血肉模糊……
“鸢儿,你看,我给你报仇了。”李无方轻声道,双目却已流干了泪水,只得让斑驳的血球,在眼眶中凝结,划下脸颊,留下殷红的条纹。怀中的柳鸢,嘴角微微抿着,似是沉浸在彩虹色的梦中,浅浅睡着,好像一有风吹草动,就会马上醒来,绽放出花朵一样的笑靥。
李无方默默注视着,轻声道:“鸢儿,我数三个数,你马上醒来,好不好?”
闭上双眼,口中念道:“一。”
“二。”“……”李无方,终是没有数下第三个数。
仍旧紧闭着眼睛,李无方柔声道:“鸢儿,我知道你又在装睡了。别那么顽皮,乖乖醒过来,好不好?”
“ …… ”
一小块温润,从下巴滑上脸颊。李无方睁眼,眼前却是一张清秀又顽皮的笑脸,一双美目笑嘻嘻的瞧着他。
“无方,被你看破了呢,怎么,是我装的不像吗?”柳鸢轻声笑道。
李无方也露出了笑容,脸色却又忽地凝重严肃起来,正色道:“柳鸢,你胆大包天,竟敢欺骗朝廷命官,本官判你……判你……”
柳鸢也正色道:“判你和李无方相守一生,快快活活做一对恩爱的夫妻。”
李无方噗嗤笑了出来,先前装出的严肃一扫而空。
不过也是因为这,真正纯净的爱情,才会被卑微者所歌颂吧。
“那好,判决即日生效!”语毕,伸手将柳鸢揽入怀中。
……
这,是两年前。
如两年前一样睁眼,柳鸢却不再像两年前那样突然醒来,秀目依旧紧闭,面颊也散去了往日顽皮淘气的神情。故事,再不可能重演。
李无方黯然长叹,视线扫向几米外战战兢兢的敌兵。敌兵见他注视自己,大叫一声,转向便欲逃跑。
“站住。”李无方用蒙古语说道。那兵便猛然定住,腿脚却止不住抖,一跤坐在地上。
“告诉你们大汗,我李无方恳求他入城后不要妄杀一个襄阳百姓。”
那兵点头,暗自记下。
“最后,替我谢谢他,就说旧友无方,感他恩情。”
那兵记下,站起身来,端正地敬了一个军礼,道:“将军,一路走好。”那士兵,竟是李无方的旧部,降了蒙古军队。
李无方叹息一声,道:“刘忠,你背叛我,我不怪你。若你当日拼*一搏,家中的父母妻儿,又依靠谁呢?替我做这件事,就算是以功赎罪吧。”刘忠点了点头,左手轻抬,示意同伍的士兵不要上前。
李无方将柳鸢的身体放下,深深地望了一眼,轻声道:“鸢儿,我陪你一起*,也不算背了我们一生一世不分开的诺言……”
语气乍停,李无方已缓缓倒下,胸口插着一把直没入柄的短剑。用尽随后一点力气,李无方在倒地的一瞬,紧紧抱住了柳鸢的尸体。
“轰!”顿时,天地异变,一道霹雳从天空闪下,击在襄阳城头。城头的宋军军旗齐齐斩断,七零八落地落下城墙。远处,狂风大作,卷起漫天黄沙,扫过蒙古军队,汇入远方的城中,渐然消失不见。
三千宋军,虽身受重围,却无一人退缩,在蒙古军队的杀戮下,无人幸免。蒙古前锋部队欢呼着涌入襄阳城,却没有像以往一样——以前,蒙古军每攻下一座城池,都要屠城——显然是大汗下了命令:杀百姓一人者偿命,取民间一物者斩手。
忽必烈在众将的簇拥下默默来到两具尸体前。
悄然注视,忽必烈轻声道:“无方,旧友忽必烈,来为你送行。”
李无方的尸体,卧在黄沙之中,紧紧抱着柳鸢,对他的言语充耳不闻。
慨然长叹,忽必烈抬起右手,深深敬了一个军礼,叫道:“向最伟大的敌人,致敬!”
“刷!”众将齐齐行礼。
不多时,大漠里竟下起了鹅毛大雪,轻覆住了黄土,也掩盖了二人的尸体。忽必烈高声道:“襄阳之战,折损我大元一万猛士。诸位纵然立下了赫赫战功,勋书竹帛,将士的血却汇成了血河,白骨堆成了山丘,不可说,不可叹。”语罢,一声叹息。
众将沉默。忽必烈道:“一将成,万骨枯。为了让天下生灵免于涂炭,我忽必烈,必要完成一统天下的霸业。”
刘忠走上前去,低声问道:“这两人,怎么办?”说着指了指二人的尸体。
“厚葬。以诸侯之礼,葬于襄阳城南。”
刘忠应了一声,叫了几名士兵去挪动二人的尸体。但谁知,二人竟似用胶粘住了一般,无论如何拉拽,都无法将他们从彼此的怀抱中拽脱。
“不用拽了。就让他们,永永远远在一起吧。”忽必烈长叹一声,道。
雪,依旧下着,风,依旧刮着。
这繁芜世间,这样的悲欢离合,又发生了多少呢。
世人不知,犹在所谓的“情”海中挣脱不得。可是,这世间至*不渝的情,太少太少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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南鸳 2016-09-19 09:55:45